距离2023女足世界杯开幕还有17天的时候，青岛国信体育中心酒店二层，中国女足的姑娘们等待着定妆照的拍摄。

午饭过后的棚拍里，教练组与不少老队员已经拍完回到房间休息。靠后拍摄的多为首次征战世界杯的“新人”，张琳艳、汪琳琳、潘红艳、陈巧珠悉数在列。在白色棚布的正对面，杨莉娜独自倚靠桌子，伸长脖子瞅着镜头前的队友。

“下一个，杨莉娜。”新闻官走过来，跟这位刚整理完刘海的“新人”讲述拍摄的要点。“每人有三个动作，两个规定好的，一个自选，你可以先想好自选的。”

“这么少啊。”杨莉娜说道。

“没事的，之后还有机会。”新闻官安慰道。

“下次要再等四年了吧。”杨莉娜俏皮地噘着嘴。

这位29岁的上海姑娘，参加过亚运会、亚洲杯和奥运会。唯独世界杯，是此前职业生涯里的空白。

这是她拿到的首张世界杯入场券。第一次，对她来说格外重要，也珍贵无比。

人生不过几届世界杯，为了圆梦，近些年已是国家队常客的杨莉娜，在去年坚决地踏上了飞往欧洲的航班，跟随自己的内心，勇敢地朝着梦想的彼岸靠近。

01 说走就走

而此时，远在大洋彼岸的母亲还不知道女儿的去向。以往每天都会主动视频的女儿，那几日变成了简单的文字问候。

杨母没有察觉出异常。自从杨莉娜能进入国家队后，她已经习惯了女儿的忙碌与奔波。“现在我要找她的话，她有的时候都很忙。”

只不过杨母不知道，女儿正在忙一件会让她担心的事情。

9月14日，杨莉娜官宣加盟巴黎女足。然后，女儿用一通电话把自己的定位和转会消息同步给了母亲。

“妈，我要在国外踢球了。”

“啊？你怎么都没跟我说，之前我以为你说出去踢球是开玩笑的，怎么搞这么快。”杨母突然得知这一消息，有些惊慌，担忧过后便事无巨细地关心女儿，衣食住行全部过问了一遍。“我真的很不放心你去那么远，你一定要吃好穿好，身体健康是第一位的。”

一旁的父亲盯着手机屏幕，一言不发，眼眶却已泛红。

在杨莉娜看来，如果提早跟父母说了这个消息，他们一定会过于担心，舍不得孩子远行。出于对父母的了解和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一旦稍有犹豫，或许自己就将与巴黎擦肩而过。这位上海姑娘选择先斩后奏。

“不提前告知是怕她担心，妈妈是会给点意见，但我觉得这个事情自己已经考虑好了，就不想让她操心，所以就先弄好了再说。”

以及，后来决定离开巴黎，冬窗二次转会登陆西甲，人生的选择题绝大多数都是杨莉娜独自完成，父母大多数时候是扮演倾听者的角色。

“树的方向风决定，人的方向自己决定”。这是杨莉娜一路走来的行动格言。

02 独立与坚强

皮肤白皙透亮，眼睛明亮透彻，宛如两颗明珠，两侧眼角隐隐约约落着两条卧蚕，小孙女杨莉娜坐在爷爷腿上，闪光灯亮起，他们的嘴角同时上扬，将这一刻永远定格。

这个起初看来温顺的孩子，父母原本打算给她报名书法、画画、音乐、舞蹈等兴趣班，但随着年纪渐长，杨莉娜慢慢变成了一个调皮小子。

用妈妈的话来形容：“很皮，坐不住。”

街头巷尾，弄堂里外，好动的杨莉娜随处可见。

这可怎么办？当杨母还在苦恼如何管教女儿，如何选择一个适合的爱好来让女儿消耗过剩的精力时，一位邻居给出了建议。

“你就让她去学球。”

“如果我们选择其他，读书是可以加分的。”杨母回应。

“踢球也可以，只要你家闺女能踢到高中，一样可以加分。”邻居说道。

经过一番了解，杨家心动了。按照家人的设想，先让孩子踢到高中，到时候通过足球加分考上比较好的大学，毕业后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

就这样，7岁的杨莉娜被送进了上海止园路小学，她与足球的结缘也从这里开始。

与此同时，父母的理发店生意慢慢走上正轨。杨父杨母鲜有陪伴女儿的时间，早出晚归成了杨莉娜童年最深的记忆。

“很多时候他们顾不上，早上我一睁眼，他们出去了。晚上我睡觉闭眼，人还没回来。很小的时候就要自己一个人睡觉，一开始挺怕黑的，后来就慢慢习惯了。”

大多数时候，小杨莉娜只有爷爷相伴。放学回家，接她的是爷爷。饭后兜风，带她的是爷爷。公园玩耍，陪她的是爷爷。

“如果我想去公园或者哪里，爷爷就会毫不犹豫地骑着摩托车带我去。他陪伴了我整个童年和青春期，直到我长大成人。”

提起女儿童年的这段往事时，杨母的回答是两个字：“亏欠。”

早上穿衣服，晚上洗衣服，小学之前，杨莉娜几乎就掌握了一切生活技能。这段几乎只有爷爷陪伴自己的时光，锻造了杨莉娜的独立与坚强，也让这位上海姑娘明白了在生活和球场面前，最能依靠的战友就是自己。

03 勇敢去踢

对于足球，杨莉娜有着某种天然的默契，在许多队友被足球使唤来使唤去的时候，杨莉娜却能将球黏于脚下，与它共进退，形影不离。足球，一下子成为她课间与放学后最好的玩伴。

这个玩伴有时也不太配合。8岁那年，在一次训练中，足球在前，女孩在后。当她追上足球的瞬间，“砰！”

杨莉娜摔倒在地，她起身低头一看，膝盖皮开肉绽，鲜血直冒。她瘸着腿回家，推开门，看到了难得提早回家的妈妈。

杨母见女儿一身伤，连问“疼么？”随后帮她洗澡，发现膝盖里面有好多沙子，就用针挑。闺女一直喊疼，但一滴泪也没流。

“要不别踢了，你看看，皮里全是沙。”母亲说着说着，眼里闪起了泪光。

“不要，我还要踢。妈妈，现在不疼了。”杨莉娜咬着牙。

伤痛后来经常出现，但杨莉娜表现出的只有无畏。在接受《西北望看台》采访时，杨母回忆道：“她进上海市队的时候，有一次她鼻梁让人家打了，鼻梁断掉了，那个时候她又不能打石膏，看的时候我都不敢看，血直流。她那时20出头，没哭，就是不打麻药的。不打麻药这件事我没看到，后来是她爸爸跟我说，她爸这么一说，我心里挺难过的，我觉得真的不容易。”

杨莉娜的勇气在日后也鼓舞了年轻的球员。成名之后，有一次俱乐部让杨莉娜给他们录一段视频，“有一个中国小球员对足球有一些恐惧，他太内向了，不敢去踢球，希望我录视频鼓励他一下，我觉得蛮好的。之后他的爸妈蛮感谢我的。”她说。

小学三年级往后，同龄男孩子的身体素质已经盖过杨莉娜，随之而来的便是出场次数的减少，上场时间的锐减。板凳上的她，幸运地遇到了绿茵场上的第一个伯乐。

普陀女足的教练钱惠带着自己的队伍经常与男足踢热身赛。一天，她们约战的对手正是止园路小学。那场比赛，恰巧登场的杨莉娜吸引了她的注意。

“留着短头发，踢边后卫，身体素质很不错。”钱惠看着这个性格外向、满脸自信的女孩，满是欣喜。师徒两人一拍即合，杨莉娜被领进师门，与赵丽娜、唐佳丽、张馨一并成为了钱惠的同门弟子。

04 心劲无止尽

在钱惠的眼里，杨莉娜目前的成绩已经超出了预期。

“说真心话，在同一批的球员里面，杨莉娜不算是里头最好的一个，但最后能踢成这样，我觉得靠的是坚持。”

师从钱惠的6年时间里，杨莉娜愈发自信。16岁那年，她顺理成章地被上海市队选中，正式跨入了职业足球的门槛。

国字号的邀请书相继到来，一切看似顺风顺水，但所谓顺境时要警惕，因为逆境往往就在一旁。

19岁那年，杨莉娜突然从球场消失了。

爷爷的离世让她“一下子就没心思踢球了。”杨莉娜难以接受这个事实，眼泪唰唰往下掉，“每天都浑浑噩噩的。”

然后是新教练的视若无睹，“比赛时不带我去，训练的时候，即使分队11踢11，22个人训练，都排不上我。”杨莉娜只能在一旁，“心里特别难受。”

冷静下来，杨莉娜没有选择放弃。她心里有股劲儿，她要实现爷爷生前的愿望。

“爷爷有8个孩子，我是独生女，是同辈中最小的。”杨莉娜说，“爷爷带我的时候，他已经快80岁了，他96岁去世的。印象中，爷爷是88岁还会骑着车带我上下学的人，特别宠我特别爱我。对爷爷印象最深的，是他希望有一天家里可以买车带他去兜风（爸妈和我当时都没驾照），其次是希望看到我进入国家队。很遗憾的是，这两个愿望他生前都没看到。”

先是排解郁结，约上三两个朋友，去KTV甩掉绿茵场的种种不快。孙燕姿的《第一天》成了杨莉娜每次的必点歌曲。“我也喜欢杰伦的好多歌，但太伤感了，再唱只会徒增悲伤。”

节奏明快的《第一天》成了杨莉娜宣泄的出口，是她不愿向生活妥协，面对低谷喊出的宣战誓言。

“第一天我存在，第一次能飞起来……期待不一样的未来。”

然后遇见水庆霞指导。2013年的全运会后，水庆霞成为上海女足主帅，也成为杨莉娜的又一个伯乐。在青年队带队多年的水指导对杨莉娜早有耳闻，她发现了杨莉娜在后腰位置踢的别扭，接过帅印后的水妈直接将杨莉娜改为左边锋。

原本表现欲和进攻属性不赖的上海姑娘，一下子被激活。2015年，杨莉娜一举拿下了足协杯的最佳射手，同年首次入选国家队。她的坚持，在这一年得到了嘉奖。

杨莉娜说，水指导对自己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有能力，但你需要更加努力。”

也正是水指导的敲打，杨莉娜越来越拼，全力以赴，一步步迈上更高的舞台。

05 定义自己的胜利

7月5日，中国女足公布2023女足世界杯大名单，在接连两次无缘世界杯后，杨莉娜如愿以偿。

依照水庆霞的习惯，在7月4日与俄罗斯的第二场封闭热身结束后，她会先后约谈5名球员，告知她们这个离开的消息。

意外的是，杨莉娜也被水指导叫了过去。

“你赶紧收拾行李，名单没你了。”水指导一本正经地说。

杨莉娜瞬间就哽咽了。对她来说，这一次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看到这个平常受再多伤都不落泪的上海姑娘因为自己一句话落泪，水指导立马扬起嘴角，“跟你开玩笑的。”

那一瞬间，杨莉娜哭笑不得。她当然害怕失去这次机会，过去一年，她离开舒适区选择留洋，就是在为此刻做准备。

“加盟巴黎的初衷就是为了准备世界杯，提早适应国外的比赛节奏。”杨莉娜说。

但她在巴黎鲜有出场机会。主动跟助教沟通，助教爱莫能助。巴黎的后腰实在太多，加上杨莉娜一共有八九个。“对我个人确实比较困难。”

她没有放弃，“我是一个比较要强的人，什么事情都不会轻易认输，我决定要去做的事情比如留洋，我就想着把这件事情做好。”杨莉娜说，“在巴黎遇到的困难，我出来之前都有想过，因为巴黎也是豪门俱乐部，有困难很正常。”

“如果说我长期在那边待着，也有希望可以继续赢得更多出场机会。但我没有这么多时间了，世界杯马上就要开始了。水导当时跟我有过交流，希望在欧洲留洋不单单只是训练，需要有更多的出场比赛，要对自己有更高的目标要求。”

于是，杨莉娜主动让团队帮忙寻找下家，很快跟俱乐部达成协议，加盟了西甲的拉斯普拉纳斯。“拉斯普拉纳斯是西甲排名比较靠后的球队，在联赛中以防守为主的场景会比较多，同时还能有更多的出场次数。模拟世界杯我们所在的小组，很多时候中国女足会处于防守的姿态，所以这个队伍是很适合我的。”

在那里，杨莉娜对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拉斯普拉纳斯一天一练，杨莉娜选择加练。

“咱们的身体素质跟外国人不一样，他们训练休息，我们如果想在那边立足肯定得加练，去健身房做一个半小时的力量训练。”杨莉娜说，“一般比赛后的第二天，球队会放假，我就上午去做恢复，每周都这样。力量房每周加练两次，其余时间就在家里练习，因为客厅比较大，垫子、滚轴啥都有，可以做一些轻力量的东西。”

队友看了都说“莉娜你好厉害。”加上比赛踢得更多了，杨莉娜也觉得自己更能适应欧洲人的比赛节奏了。

拉斯普拉纳斯是一支整体实力偏弱的球队，在联赛中不断输球，可这不妨碍杨莉娜去定义自己的胜利，“本身我对自己有要求，先不管球队和别人怎么样，我是不能消极去对待的，”她说，“我是中国人，是唯一一个在西甲踢球中国人，所以我觉得要证明给大家看，中国人也是很厉害的。”

这位很厉害的姑娘，已经开启了自己的第一次世界杯之旅，启航那天，我们发消息询问杨母的期待，她说希望女儿多努力一点，多尽力一点，希望女儿能够为中国女足争光。

“我现在很想她，以前都是我们忙她想找我们，现在反过来，反倒是年纪大了更想着女儿了，到时候一定会守在电视前。”

远在他乡的杨莉娜也早已明白了父母当年的身不由己与日夜操劳，这些年她会更多地主动找父母聊天，两三天就给家里打视频。这一次，她对自己和爸妈也做出了承诺：竭尽全力，帮助中国女足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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