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足球和现代婚姻的共同特征，是运转良好的时候像是一个配合完美的整体，出了问题则七零八落一地鸡毛。

这不是什么新鲜发现，现代性的特征就是碎片，一切都是宏大、远大通向伟大，以权力和商标为标志的整体崇拜碾压一切。个体从出生就被击溃到粉碎，却从生到死拼命也要让自己成为整体的一个完美零件。伟大的匈牙利作家科斯托拉尼在他的经典之作《夜神科尔内尔》里说过，“星星和垃圾是我们的命运”。话里包含着怎样的喜悲魔力！幸运儿深知自己终究将要面对命运跟前颤抖的一刻，不幸者像飞溅的宇宙碎片在黑洞吞没的瞬间获得意外的安慰。

这是现代生活对个体提出的永恒问题。到底是要竭尽一己之力去经营一个不会改变易碎本质的整体，还是在飞溅的碎片中随风飞舞？足球世界的命题也一样，构筑和拆解哪一种更有反抗意识？那些把技战术视作完美理想的教练，常常陷入独断的漩涡，最大风险或者不可避免的结局就是昙花一现，一时的成功之后，面对着一辈子也捡不起的散落碎片。然而，谁又能够真正漂亮地随风飞舞？

21世纪的足球不断给人呈现着碎片观感。比赛的大多数时间里，两支球队像两个密不透风的板块在相互挤压，绝大多数时间是不值得记忆的来来回回。当某一方突然被找到漏洞，进球方式往往来得格外简单粗暴，守方的防线丑态百出散落一地。过去时代足球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1对1突破和防守、个人和个人之间富有韧劲的斗智斗勇在今天的足球里已不再多见，丢球并不是因为被过掉，而是因为漏人、失位、造越位失败。

人们喜欢对名人婚姻投射关于浪漫与美满的所有期待，每一个结合都堪比童话，然而他们的结局远不如《三言二拍》里偷食禁果的少男少女。古代的故事里，男人和女人分别是爱情戏的两个主角，他们共同的敌人是像渔网一样落下的社会体系。今天的名人婚姻叙事里，男女双方就像两个各自身披社会和法律铠甲的战车，结婚是用礼服和婚纱包裹上铠甲的瞬间，离婚的剧本是否丰富，就看战车在碰撞中能够掉落多少斑斓的甲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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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李靓蕾这个名字突然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很多人甚至不得不求助网络字典寻找“靓”字的正确发音。然而，她瞬间提高的公众认知水平远不仅是关于汉字的读音。如果要在2021年的华语世界里寻找一个年度人物，我认为非李靓蕾莫属，她不是一个伟人，却是一个让人又惊又喜的女人。

李靓蕾的语言和逻辑就像是华裔女艺术家莎拉·施的作品，把你突然拉到碎片时代的透视镜面前。她的婚姻故事和其他人的故事并无本质不同，在诸多因素作用之下早已散落成无法挽回的一地碎玻璃，但是当她必须在公众面前讲述这个事故现场时，她早已从碎玻璃中抽身出来，以“一个现代女性”的身份去讨论现代婚姻所包含的、很多人都可能遭遇的困境，她的“我”拥有魔法般的代入感。也难怪有都市白领半夜不睡觉等待着“蕾神之锤”更新微博，从第一篇长文开始，李靓蕾就已经以作者的身份决定了读者的品味，对八卦的期待跳跃到了性别和婚姻的切身议题，她的婚姻已成碎片，但她联合了世上很多的碎片，很多潜在的碎片。

就像足球赛事里那些结果本来已经失去了意义的比赛，观众也没有太多期待，但是突然冒出一个不知名的天才球员，他凭借个人的表现拆掉了本方和对方的整个技战术体系，他带给观众精彩的比赛，还引发思考，原来足球这样踢岂不是更美好？结果无意义的比赛也可以踢出艺术高度？如果足球失去个性的表达，原来之前固守的那些内容其实只是出于恐惧、保守、平庸的设计与摆设？

如果一个人或者一件事引发的思考轻易地就脱离了本身的话题领域，让你在其他领域也得到灵感或者启发，这样的人和事就已经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毫无疑问，李靓蕾足以引发至少一个简单的足球问题：如果中国男足踢球能做到像她写文一样条理清晰简洁、单刀直入直戳要害、知己知彼毫不拖泥带水、在大局观上同时胜过对手和观众，还愁什么冲出亚洲，世界杯8强都早进去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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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报》华裔记者乔纳森·刘是最近两年我多有关注的年轻同行。他是一位优秀的体育记者，刚赢得2021年大不列颠体育记者联合会“年度最佳记者”荣誉。他短短10年体育报道生涯中，横跨众多项目，敢于直面种族主义、新闻记者道德等严肃问题，赢得了广泛的尊重和认可。我很好奇他对2021年世界体育的年度总结着眼何处，从他发表在《观察家报》体育二版的长文《2021是足球世界沉默的大多数终于发出声音的一年》里，我惊讶地发现，他的关注重点也是碎片里的世界。

在乔纳森·刘看来，欧洲超级联赛的短命经历有可能是2021年这个最动荡和最愤怒的年份最值得讨论的事情，在欧洲超级联赛方案公布以后，新闻界、球员、教练、绝大多数俱乐部和绝大多数球迷实现了空前的联合与和谐，球迷们不仅表达了愤怒，而且把“什么是俱乐部，它属于谁？”这个几乎已经被商业时代碾压的基本问题重新提了出来，过去一直在这个议题上表达不够充分的(英国)球迷终于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并且立即取得了很好的社会效果。

关于碎片世界的讨论，乔纳森·刘的深入分析颇为引人注目。他指出，大多数人的理念里，足球系统是一座金字塔，大联赛压制小联赛，大俱乐部压制小俱乐部。而实际上，就像经济学家保罗·梅森的观点：“足球与其说是一座金字塔，不如说是一场‘阶级斗争’。一边是球迷和球员，另一边是投资者、广播公司、金融机构和高科公司组成的庞大队伍。一方拥有大部分的热情、天赋和人类情感，另一方则拥有几乎所有其他东西。对于现代资本主义来说，足球本质上是一种可以销售、生成、培育和撒播的产品。任何偏离这一基本目标的东西——球员的福利、球迷的情感、下午3点的经典开球时间——都必须被压制。”

我认为这个观点就是碎片世界的最好表述。不仅是足球，在任何一种体系面前，包括苹果用户和苹果公司之间的消费者和生产商关系，用户同样是一个碎片，例如苹果手机不附送充电器，单个消费者把他们告上法庭的难度总是堪比登天。但又有多少被权力和权势切割的碎片可以轻易地实现自己的联合？

不过，如果让我选择2021年“金碎片奖”得主，我仍然会选择李靓蕾。我从英国球迷的抗议里看到了愤怒的天然爆发，但从李靓蕾的网文里不仅看到了愤怒，还有堪称艺术的智慧和分寸感，更有一丝暗暗的俏皮，这就是个性的芬芳，它的流露不会受到事件和目标本身的限制，这样的风格很像我在过去十多年里最喜欢的一位球员——伊涅斯塔。

本文作者：王勤伯

本文原载于第831期《足球周刊》

发行日期：2021.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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