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是一只转动命运罗盘的巨手，没有它翻云覆雨，王靖怡、王慧敏、王敏慧、陈巧翠和高禹萱们也许与很多普通的黎族女孩一样，16、7岁出嫁，很快便当上几个孩子的妈妈。

我在十年前的冬天与她们结识，几度探访，见证她们迈进大学校门，获得过全国大学生联赛奖杯，完成了本科学业。她们从青涩懵懂的少女成长为球场上的“孩子王”，抑或从校园足球踢到国青队，从女乙踢到女甲，殊途同归地成为这座孤岛上的足球播种人。

农村包围城市

一切的一切，源起于一个叫肖山的北方汉子踏上“从农村包围城市”的旅程。从山西体校到山西省体工队，科班出身的足球运动员肖山一直后悔没能在自己职业生涯的后期抓住职业联赛的梦幻开局。40多年前，14岁的肖山入选徐根宝在山西选拔的少年队，高洪波是他的队友。彼时的肖山还叫谷山，块头比高洪波大上一倍，轻轻一撞，瘦小的高洪波便倒在地上。

在山西省青年队踢主力前锋的谷山外向豪爽，被家乡人形容为“踢球泼辣”。“泼辣”的作风被他带到了苏州、上海，80年代末谷山加盟苏州钢铁集团队，并到上海体育学院运动训练系进修本科课程。

上海体院教练员柳志刚十多年前既是谷山的队友又是他的教练。在他的印象中，“头脑聪明、身体素质好”、“一上场就玩命干”的谷山在学校里并不张扬，学习认真，特别是大三以后，头两年还会冲动的在球场上打架，渐渐的变得稳重沉默。在苏钢球队每个月领1千多元工资的肖山是班上的有钱人，经常带着家中贫困的同学下馆子。

前排左四为肖山

1992年毕业的谷山在苏钢集团解散球队后开始了流浪，煤炭体协队、深圳的球队、湖南神牛足球学校......后来，他干脆彻底离开足球圈，回太原老家开餐厅，跟着煤老板打工。肖山不大愿意回顾自己并不显赫的足球生涯，他将那段历史总结为“喝酒、打架、泡妞，不务正业”。同样的，他对纸醉金迷的经商生活也感到厌弃，这也许是他选择来到琼中、重新回归球场的原因之一。

当然，那个更加现实的理由是——既然再回球场，就要出人头地。而相较于男足，女足无疑会让他更快接近梦想。肖山的理想和琼中黎族苗族自治县体育扶贫的思路一拍即合。2006年夏天，四十不惑、改名肖山的谷山走在只有一个红绿灯、一条水泥路的琼中县城里，心里拔凉拔凉的。

落后闭塞的海岛小镇，面对一群以为足球是“用脚踢的排球”的山里孩子，拿着6、7万元的经费，吃着每天5元的伙食，肖山一人扮演多种角色——教练、领队、父亲、兄长、厨师、保镖。初来乍到的肖山曾和将他当成外地人挑衅的琼中人干仗，为此赔了3千多块，也会暴打骚扰队员宿舍和训练的小流氓。最艰难的时刻，想过一走了之的肖山被孩子们单纯希冀的眼神凝滞了脚步。

每个周末肖山坐两个小时的长途车到海口，为了呼吸一口大城市的空气，也为了吃上一碗面条。这碗面条让他找到了老婆。肖山在海口偶遇自己以往的恋人、家在海南练跳高出身的吴小丽。两个月后，琼中女足多了一位助理教练、队医兼后勤管理和知心大姐，肖山再也不用去菜市场因为五分、一毛和小贩斤斤计较。

回归

2012年秋天，随着肖山手下的第一批弟子从足球场进入大学，琼中女足被定为事业单位，县政府决定每年划拨80万元的预算经费，目前队伍的管理者从教育局变成文体局。加入琼中女足不仅意味着一切免费，而且还预示着一只脚迈进了大学校门。

“其实上大学时我就设想过，我学的运动训练专业，回到琼中女足，学以致用，培养国字号球员，完成教练的心愿。”眉目清秀的陈巧翠(下图左)是第一批琼中女足大学生里年龄最小的，性情温和，斯文少语。

当了教练的陈巧翠长发飘飘，恢复了女孩本色。比昔日踢球时白皙漂亮了许多，彼时晒得黝黑、露出一双“斑马腿”的陈巧翠回家后经常被母亲询问是否从来不洗脖子和膝盖。

陈巧翠年纪小，胆子却大，大三时拉上既是队友又是同学的高禹萱等人在海口办足球培训班，自己写广告，去学校派发传单，租场地。一番辛苦下来，却只召来一个需要减肥的胖男孩，后来发展到十几个，从完全免费到50元一节课，一个暑假三个人赚了一万块。

毕业之前在深圳第二高级中学实习，陈巧翠原本打算留在深圳，却在面试前接到教练的电话，带队备战U12哥德堡杯，缺少助手的肖山希望弟子赶回来帮忙。深圳学校的老师惊讶于陈巧翠轻易放弃了进入大城市的机会，她义无反顾地回到了琼中。

陈巧翠和曾经的队友高禹萱从陈旧的宿舍搬去了旁边的教师楼，和师妹们一起吃着45元一天的伙食，二人的交通工具还是肖山许多年前用的摩托车。球场上戴着棒球帽的陈教练训斥得男孩子掉眼泪，对不听命令的，偶尔用口哨带子轻轻抽打手背算作惩罚，“我们是名副其实的孩子王，当年入队时我们都11、2岁了，这些孩子太小，打架，吵闹，状况不断，叽叽喳喳喊得人头大。”

从左至右(高禹萱、肖山、吴小丽、陈巧翠)

2017年陈巧翠和高禹萱通过中国足协组织的校园足球骨干教练出国培训班测试，被公派前往英国伯恩茅斯大学学习三个月。那是她们第二次走出国门。2014年底的西班牙之行至今让几个琼中女足的元老级球员念念不忘。父母一趟趟地去派出所开具各种证明，在上海的法国大使馆被拒签，到北京的西班牙大使馆再签证，直到从海口飞到上海，坐上飞往马德里的航班，陈巧翠才觉得她们不是在做梦。

诺坎普看巴萨比赛，陈巧翠站着狂喊梅西的名字。比赛结束，与伊涅斯塔见面，她和高禹萱手举球衣给小白签名，兴奋得不知所措。与小白合影，高禹萱有点失望地发现，原来偶像的身高和自己差不多。

参观马德里伯纳乌球场、皇马俱乐部和基地，和当地的青年女队打比赛，7打7，琼中女足4比3取胜。“那么多小孩踢球，球场的硬件设施一流，一块场地上只有一个教练带10个孩子。”陈巧翠们望洋兴叹，和她们踢了近十年的场地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

2019年，陈巧翠和高禹萱拿到了C级教练员证书。陈巧翠率领的男队获得2019年全国青少年足球冠军杯赛总决赛U12男子组季军、蝉联了2020年和2021年海南省青少年足球锦标赛U13和U14组的亚军。高禹萱的女队战绩卓越，2020年夏天获得了全国中学生足协杯初中组冠军，她本人得到最佳教练员称号。陈巧翠在2020年8月入选全国青联委员，海南省第七届青联常务委员，2021年又成为了琼中县政协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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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大山

上学免费、伙食免费、服装免费，十年前，红毛镇毛西村的王靖怡为此而来。从琼中黎族苗族自治县城中心的营根镇往西，沿着新修的柏油路经过红毛镇，翻越一座种满橡胶、槟榔、木薯和马占树的山头，往右便是入选全国最美乡村的什寒村，而左边的山坳里就是王靖怡从小长大的村落。

9岁的王靖怡有一个弟弟，儿时的印象中，父母经常不在家，外出打零工，她上学之于还要带弟弟。之后爷爷奶奶身体不便，父母二人只能留在家中照顾老人。母亲养猪、割胶、种槟榔，家里的三间平房修修补补，屋里没有像样的家具。直到王靖怡第一次在比赛里拿到了奖金，妈妈才舍得买了沙发和电视，为弟弟积攒上技校的学费。

王靖怡和父母

肖山一直记得当年选中王靖怡的那个午后，一个足球被他扔到操场上，听到老师“谁追到有奖励”的喊声，一群孩子开始疯跑，最前面的女孩，屁股翘翘的，急转急停，身影灵动，当她最终把球抱在怀里的时候，肖山笃定“就是她了”，第二天早上，小女孩被肖山领出了红毛镇希望小学的大门。

与王靖怡一同加入琼中女足的还有来自长征镇的一对长相酷似的姐妹，王慧敏和王敏慧。父亲在外地打工，母亲一个人在家种槟榔，为了贴补家用，哥哥也离开家去了外地，母亲原本想留妹妹在家、让姐姐去踢球，结果两个孩子却因为分别而哭闹，就这样双双走进了琼中女足。

彼时，她们住在琼中中学的一座破旧简陋的宿舍楼里，屋顶弥漫着由于常年漏雨而生出的青苔，训练回来，自己洗球衣球袜，用冷水洗头擦身。学校里仅有的一块场地，从坑洼不平的土地到碎石遍布的草坪，再到后来稀疏、坚硬的人造草皮，跑道比草地高出数公分，每每下雨积水难消，一堂训练课下来，姑娘们的膝盖酸痛。

比起师姐们，她们总归是幸运的。因为有了拨款，队里配备了国产品牌的背包、运动服。肖山还专门聘请了一位二级厨师——在海南生活多年的东北人。伙食费从10元、35元涨到了45元，孩子们一顿饭有了两个肉菜。

2015年U12哥德堡杯，45支参赛队被分成十个小组，其中33支来自瑞典，还有4支来自德国，其他的队伍分属美国等七个国家。琼中女足的三个对手都来自瑞典俱乐部的梯队。第一次出国，两姊妹水土不服，感冒发烧，闹肠胃炎。比赛里遇到黑哨，并未犯规的王敏慧被裁判判了点球。待到最终的夺冠时刻，妹妹抱着姐姐痛哭。

两个孩子拿到了人生中第一笔奖金，近10万元的出场费交给父母，加上村里下发的6万元扶贫款，家里终于盖了新房。

飞向更高

随后的两年，王靖怡、王慧敏、王敏慧和队员们蝉联了哥德堡杯冠军，帮助球队实现了在该项赛事上的三连冠。

随着琼中女足声名鹊起，作为队长的王靖怡成了新闻人物，她的照片出现在各种新闻报道里。村子里开始流传着王靖怡在县里分了房子，奖励了汽车的传言，为此错过了贫困户的补贴。一家人只能苦笑。不过，对于女儿取得的成绩母亲相当自豪，细心地将报纸和网络上女儿的照片打印束封，灰暗斑驳的客厅墙上，王靖怡参加海口巴萨训练营、哥德堡杯和国青队的球衣镶在玻璃框里一字排开，给这个逼仄的陋室带来一丝生气。

“这是2017年我们在杭州和‘支付宝’叔叔们比赛时的合影。”拿着手中的照片，王靖怡描述起当年与支付宝员工的那场比赛。比起获得一场友谊赛胜利，王靖怡们从叔叔那里得到的消息更让她们开心。因为她们即将获得来自“叔叔们”的资助，将在健康医疗、专业训练、智能化管理和文化教育方面为她们提供全方位的支持。

在海南流传着这“一琼二白三保亭”的说法，琼中曾几何时是海南最为贫困的县，用吴小丽的说法，“琼中女足”是吃百家饭走到今天的，而在这之中支付宝对于姑娘们的帮助，不仅停留在物质层面，更是在精神层面让她们有所收获：与葡萄牙球星菲戈同场竞技，与中国女足球员零距离互动，姑娘们不仅踢出了大山，更开阔了视野，进而在心中埋下了更高的目标。

“从前孩子们就如同‘井底之蛙’过着一眼见底的生活，如今她们因为足球有了更多可能性。”一路见证琼中女足发展的吴小丽，看到如今孩子们的改变，发自内心的高兴。

生活、训练有了保障，琼中女足从2017年开启了“井喷式”的发展，在保持成绩稳步提升的同时，国字号球队的大门也首次向来自琼中的姑娘敞开了大门。王靖怡、王慧敏、王敏慧入选U16国家女足，并随队征战亚足联U16女足锦标赛。

王靖怡们或许不曾想到，时任U16女足国家队主教练陈婉婷有一天会来到琼中，带领她们创造更大的辉煌。

“牛丸”驾到

从海口为起点到南部乐东的海南中线高速历时9年，在2018年秋天全线贯通。从琼中出口下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琼中女足醒目的logo和队长王靖怡少时踢球的英姿。这一幕令去年夏天第一次来到海南，绰号“牛丸（婉）”的陈婉婷深深震动。

一年前带领中国U16女足国家队打亚锦赛，王靖怡和王慧敏都是队中的主力首发，彼时陈婉婷尚未听说琼中女足的故事，也从未关注两个女孩来自哪里。在她看来，两个孩子的体能、速度，左右脚的长传和远射技术较之同龄孩子由为突出，只是和来自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孩子相比性格稍显内向羞涩。

她在接手琼中女足后改变了对她们的印象，她们和队里的其他女孩一样开朗健谈。陈婉婷和王靖怡开玩笑，叫她“王县长”，因为满大街都张贴着她踢球的照片。

琼中女足的大家庭里，所有的孩子都是那么清澈干净，“尤其能吃苦，训练中从来不会偷懒。”这个大家庭有一位严厉的“父亲”肖山，还有一位“如老母鸡一般护着孩子的母亲”吴小丽。而陈婉婷是她们的姐姐、朋友，100天的冲甲奇迹，她让女孩们经历从校园足球到职业足球运动员的破茧成蝶。

自律是陈婉婷给琼中队上的第一节队内课的主题，她专门让国脚吴海燕录了一段激励孩子们的视频，给她们讲述什么样的队员才是职业运动员，才能最终走到国家队和世界杯的舞台。“那次会议后，我能感觉到所有的孩子的眼睛里都有了光。”陈婉婷说。

夏日的海岛闷热潮湿，女队的早餐被安排在5:30，训练从7点到9点，因为9点以后的高强度训练很容易让孩子们中暑。而一场暴雨总会在午后如期而至，陈婉婷会在此时安排室内的力量训练。

女孩们用一个月的时间适应了高强度的技战术训练，即使是王靖怡和王慧敏姐妹都感觉那是她们最疲惫的一段日子，让她们坚持下来的依然是琼中女足永不言弃的原生属性。

冲甲奇迹

2021年最后一个周末，阴雨绵绵，海口琼中女足办事处，肖山和我回忆起半个月前的冲甲历程仍然心有余悸。与武汉体院的半决赛，90分钟两球落后，那是他这辈子最绝望的时刻，“辛辛苦苦这么多年，老天爷对我不会这么残忍吧。”

15年的奋斗、坚持，3个月前喊出的冲甲口号，一周后省领导和足协领导即将莅临的青训基地挂牌仪式......因疫情只能站在球场铁栅栏外观看比赛的肖山，面目黯然，开始琢磨回去如何和各方面交待。

补时第3分钟，第一个点球进了，他庆幸地想，还好挽回了一点颜面。直到现在，肖山还有些不敢相信点球之后二十多分钟里发生地一切，第二个点球，最后一刻和对手打平，之后是更多的点球，他捂住双眼，听到清晰的“刷”的一声，然后是一脸泪水、飞奔而来的王靖怡，隔着栅栏对他伸出双手，他激动地摇晃铁门，试图冲进球场。

冲甲成功的那天晚上，肖山在朋友圈收获了3600多个点赞和祝福。一周后，琼中女足俱乐部正式挂牌中国足协青训基地，除了现有的一块标准11人场地，其余10块场地正在建设中，海南省旅文厅计划拨款3千万用于基地购买健身和康复设备。位于海口的海南省高级体育职业学院的球场将改造为琼中女足的主场，新赛季俱乐部的比赛一半放在海口，一部分仍然放在琼中。

2017年8月，琼中女足得到了蚂蚁集团的支持，再加上县政府和社会各界的帮助，被肖山称为“穷并快乐着”的日子早已远去，他已将目光放得更加长远，“走一条最适合琼中女足的体育产业道路，以现有的10支梯队为基础，引进优秀人才，打造包括女子和男子足球在内的职业俱乐部。”而下一个四年，蚂蚁集团仍然是琼中女足的坚强后盾。

如今，琼中女足不再是肖山和吴小丽两个人带着一帮女孩子东奔西跑，越来越多的老队员学成归来，为了让更多的女孩子走出去，走进大学，走进职业队。从体育扶贫，足球改变命运，到为海南争金夺银，为中国足球造血，输送更多的优秀球员，让她们登上中国足球、世界足球的舞台。

元旦假期，陈巧翠和高禹萱忙着装修新房，县政府给与事业单位编制特殊照顾——比商品房便宜50%的经济适用房，她们和其他回归的3个队员即将迁入新居。名为“寻找旧时光”的微信群里，以往经常互动的队友们如今各自忙碌，几乎无人出声。更为忙碌的是肖山和吴小丽，他们奔波于海口和琼中之间，为俱乐部招兵买马。为了让陈巧翠等人得到更大更快的提高，肖山在考虑让她们进入俱乐部任教。

再过一个多月，2月15日，琼中女足将迎来16岁生日。几乎每年的这一天，肖山和吴小丽会准备好蛋糕，女弟子们都会从全国各地自发回到琼中，肖山还特地邀请当地政府部门过去和现在对俱乐部大力支持的领导们前来，一起为琼中女足庆生。

这些海岛上的姑娘们，就像肖山设计的队徽里那只轻盈跃起的小鹿，因为足球踏上更广阔的人生道路。而黄昏时的树影拖得再长也离不开树根，无论你走得多远也走不出我的心。维系王靖怡、王慧敏姐妹和陈巧翠们的，永远是那四个字——琼中女足。

本文作者：李响

图片源自网络